喝茶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我用了十几年的一只杯子，心疼了好一阵子，仿佛是心里某一个角落跌碎了一般。

    我非常喜欢那只杯子，因为用久了，好像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样。杯子的中间印有一朵青色的兰花，休息时候我静静地坐在书房，常常捧着它喝茶，夜晚时在月光照射下，仿佛一朵青青的兰花，盛开在雾气的银色中。

    现在它竞落地成为五片。我把它们一一拾起，端视着，不知道要不要把碎片收藏起来。对于一只杯子，一旦破了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就好像爱情一样，破碎便难以缝补，但是，曾经珍爱的东西总会有一点不舍的心情。

    转眼间从医几十年了，我的职业就是为生命保驾护航，目睹多少生离死别，并且用尽我们全力为每个生命去努力挽救。有人把医生敬喻为：父母。其实我一直把自己的心，放在很低很低的位置,去敬重每一个生命，因为我们也是这世间的一粒红尘。

    记得几年前有一个车祸的病人，很年轻，差不多就和我侄子的那般年纪，需要手术，术前我给他做准备。创伤的疼痛让他有点不配合，他问我他会死吗？于是我对他说：你想活下去，那么就请配合我，我尽快让你上手术台，我一定不让你死。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望着他的眼睛，作出了生命的承诺。也许是他实在太年轻了，或者医生那份对生命的敬重。结果手术台上，发现病人的肝脏被车撞的粉碎，碎的无法修补。我想到，在从前的岁月里，不知挽救了多少生命，也不知有多少的生命是现代医学无力的，却从来没有一次像那一次让我心里纠起一个永久无法释怀的心结。

    其实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杯子一样，本是一块泥土，在它被人烧成的那一天就注定有一天被打破。我的伤感，只不过是它正好在我的手里打破，而它正好画了一朵很美的兰花。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只不过是偶然。一撮泥土偶然被选取，偶然被烧成，偶然被我得到，偶然的被打破......在偶然之中，我们有时误以为是自己做主，其实是无自性，在时空中偶然的生灭。

    我在北京进修时，碰到一个摇滚歌手，患骨盆恶性骨肿瘤，术前会诊时，他在病床上用吉它为我弹唱了一首歌。我不知别人的感受，在当时我看到这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竟然是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本来高兴的心情突然黯淡下来。惋惜，同情，无奈，沉思，我的心口好像堵了一块东西沉甸甸的，我知道人最怕的是什么？是对生命的绝望。

    他在倾情地唱着，虽然是使尽力气，但我听得出他少了底气，生命的底气。虽然在歌声中透出面对现实要坚强不屈地与病魔斗争，但我知道他唯有忍耐，生命需要忍耐。虽然生命不在乎长短，而在于有怎样地心情度过，可我知道他无法拥有真正地快乐。

    唱完一首歌的时候，我们都给予他热烈的掌声，可我知道没人能帮助他走出阴霾。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可是他太年轻。也许不是当事人，不知道身临绝境的那种绝望，被人誉为“父母”的医者，却因为面对一些当代医术无法解决的难题，那种无力感，所以我们只希望他不要在那种绝望痛苦的阴影中走完自己生命的旅程。

    生命就是一场恋爱，是死对生的爱恋，是生对死的痛恨。我看见过好多病人离世时都落下了眼泪，尽管他们已经不能言语，但是逝者悲伤的眼泪已经告诉了我，他们是多么爱这个世界，爱他们眼前的亲人，可是当时他们只能用眼泪来表达，表达着留恋，唯一的留恋。

    有时我很自豪，因为今生的职业是医生， 是一个为人救死扶伤的“父母”。但有时却情愿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一个不太明白，不用整天面对生死的普通人。那样我就不用常常想到生死，也不用，也不愿意去思考活着的意义一样。真实的生活，只有美，没有完美。所以遗憾，可是有多少遗憾就会滋生多少梦想。梦想总是超越现实的，让我们永远不能触手可及，于是我们像夸父追日，脚步永远不能停歇。

    也许每个人只能活在有限的幸福和无限的期待中，然而在流水的年华中，留下来的只能是记忆，留下来的是那幸福美丽的时刻。三祖僧璨说：“莫逐有缘，勿住空忍。一种平怀，泯然自尽。”这“一种平怀”说得真好。以一种平坦的怀抱来生活，来观照，那生命的一切烦恼与忧伤自然就灭下去了。

    我把茶杯的碎片埋进了土里，让它回到它来的地方。这时，我闻到了院子里的含笑花，很香很香，一阵一阵，四散飞扬。 陈志华